黄新聪一一天下午,大伯心情凝重地对奶奶说:“妈,四老婶看来不行了。这两天她一直卧床不起,滴水未进,药也不肯吃。”奶奶立刻跟着他去看望四老婶。那天吃晚饭的时候,奶奶便当着众儿孙的面说:“四婶看来不行了,大家要准备好她的后事。”整个厅堂顿时一片肃穆、宁静。从爷爷、奶奶到我们孙儿辈,心情都很沉重、悲伤。这一天,是年8月22日,恰好是农历七月十五——中国人的“鬼日”。当天晚上,乌云密布,未见月影。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,坤甸当地的日军虽龟缩兵营,但受降的英澳联军尚未抵埗,当地治安欠佳。入夜,路上行人甚少,附近的狗却一直发狂似的乱吠,有的声如狼嚎,划破长空,令人惊恐;有的声调低沉,如泣如诉,令人毛骨悚然;有的似遭打杀,声如哀鸣,令人揪心落泪。当时的我一想到祖母说的“四婶看来不行了”,更觉得神秘和恐怖,于是彻夜未眠。翌日清晨,堂哥阿璧哭泣着来报丧。奶奶便带领着全家大小十几口人前往大伯新宅。此时四老婶已被安置在大厅中间的小木床上,她安详地离开了。二潮州人叫叔公为老叔,称叔婆为老婶。奶奶口中的四老婶,即是四叔婆。四老婶是我们家族中颇受尊敬并略带“传奇色彩”的人物。她姓陈,名讳、生于何年何月已无从考证。我只记得四老婶去世的前一年刚做过“60大寿”,据此推算,四老婶当生于公元年前后,即清光绪年代。她和四老叔在辛亥革命前两年结的婚。当时,四老叔跟随祖父在荷属东印度西婆罗洲打拼,在祖父的鼓励、支持下,早已过而立之年的四老叔决定回家乡相亲、结婚。其实在他离开南洋前,家乡砂垄黄厝的族长已为他选好了妻子——当地一小户人家的千金。四老叔相亲次日便正式下聘,一周后就抬着花轿迎娶了新娘进宅。但新婚燕尔不过半月,四老叔便离开家乡重返南洋了。当他再次踏上那片潮湿的黑土地时,却不幸感染了一种虎列拉传染病。不久,四老叔撇下了家乡的娇妻,离开了人世。祖父给年方十八的四老婶写了一封信,劝她再嫁,勿贻误青春年华。四老婶复信称:“未亡人虽是农家女子,但在家读过四书五经,也是个知书达礼之人。”她执意在家守寡终生。信末又称,唯有一憾事:“愚夫于婚后数日即返番畔,膝下并无子女,拟收养一义子,以继承黄家香火。”祖父读了此信,沉思片刻,便招人唤祖母前来商量,两人当场拍板,将我的大伯父和二姑过继给四老婶为子女。之后,小学刚毕业的大伯和二姑便由人护送回家乡,在祠堂行了三跪九叩的认亲礼。大伯当年已是十几岁的人,虽过继给四老婶,却难于改口称她为“妈妈”,仍以“四婶”称之。年仅四岁的二姑,活泼可爱,回到家乡就认了亲,亲热地称四老婶为“妈妈”。三在四老婶的照顾和培育下,大伯在汕头、厦门等地完成学业,又重返南洋。大伯离开家乡之前,四老婶已亲自为他择偶,儿媳妇是她的同乡人,大伯便有了幸福的小家庭。但四老婶为二姑选择夫婿时,却看走了眼。二姑婚后不久,莫姑丈便过番去继承家业,把二姑撂在乡下伺候家婆。二姑的家婆丧偶多年,生性孤傲、蛮横,经常无缘无故地打骂二姑。一次,二姑又被打得遍体鳞伤,却不敢回娘家诉苦,一时想不开竟悬梁自尽。四老婶得悉二姑被她婆婆虐待致死,立即赶去同莫家理论。谁料莫家老婆子仗其是大户人家,蛮横无理地说:“她是莫家媳妇,不守莫家规矩,受到家法惩罚是理所当然。她悬梁自尽是自愿,并非莫家逼她死的。倒是你们家训不严,教出个不孝敬家婆、循规蹈矩的女儿!”四老婶同她理论了一番,莫家置之不理。四老婶只得回家诉诸乡亲。此时在汕头读书的三叔阿鸿和堂叔阿睦听说姐姐冤死于莫家,怒不可遏地带着众乡亲去莫家问罪。三叔和睦叔手持“巴郎刀”,闯入莫宅,二话没说,揪住莫家老婆子衣领说:“杀人偿命,我家姐姐被你害死,现在就要你的狗命!”那老婆子吓得下跪求饶。后来还是莫家乡邻出面圆场,莫家老婆子又见群情激愤,这才不得不向四老婶等人低头认罪。经过双方乡亲调解,莫家向黄家谢罪道歉,厚葬被其迫害致死的儿媳,还照旧日乡例习俗,任由黄家人上屋顶“拆瓦”。怒气未消的三叔和睦叔真的拿着锄头登上屋顶,准备将莫家大院屋顶翻个底朝天。但终是在四老婶劝说下,只拆了莫家数十片屋瓦,便解恨而返。好在后来,远在坤甸的莫姑丈得悉二姑在家自缢,悲痛不已,写信责问其母,并亲自到黄家登门请罪,两家才尽释前嫌。后来莫姑丈在坤甸续弦,娶的是郭氏女子,奶奶和四老婶还认她为义女,要我们称她为二姑。此后,逢年过节或爷爷的寿辰,莫姑丈和“郭二姑”必携金门高粱酒、大红阉鸡、五花肉(回娘肉)来我家贺节拜寿。除夕夜,爷爷、奶奶和四老婶分封红包(压岁钱)给内外子孙,也必备两封红包待大年初一,待莫姑丈举家来黄家拜年时,分给他家的源富、源发两表弟。兄弟俩领到红包时,都和我们一样叩首拜谢“阿公”“阿嫲”,一如自己的亲外公、外婆。莫家两兄弟和我们虽无血缘关系,但直到本世纪初,年已古稀的他们逢年过节仍会到我姑母家拜年贺节。四年,日本军队占领潮汕前后,大伯回国将家眷——四老婶、大伯母和堂姐、堂哥等人从家乡带往坤甸。我才第一次见到四老婶。她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一位纯朴善良、敦厚老实的农村妇女,身材颀长,腰板硬实,厚厚的黑发后面盘着小发髻。她衣着朴素大方,上身穿着左开襟的浅蓝色长袖唐衫,下身是一条坚裹双腿的藏青色长裤。她步伐敏捷,却喜欢左右一摇一晃。我曾好奇地仔细观察,原来她是一位“缠脚阿妈”——她那双脚是实至名归的“三寸金莲”。因为她一年四季都用藏青色长裤一直包到脚后跟,人们无法一睹她那“三寸金莲”的真面目。有些后辈好奇,表示想看,她也摆着手说:“走,走,有什么好看的!”有些人发现她是“小脚女人”后,惊奇不已,说她走路飞快,肯定是学过功夫的。当她上街时,有知情人必驻足注视她的行动举止,称她为“山东人”(当地人认为山东人都会功夫)。就连当地土著都敬畏她三分,一看她出现便唯恐避之不及。有一次,当地马来人和马都拉人因族群纠纷,在我们家门前斗殴。双方正大打出手,四老婶突然走出家门,人群中便有人喊道:“山东人来了!”“‘功夫’来了!”斗殴的人群竟迅速如闹事小鬼见到判官一般作鸟兽散。此事后来成了当地一段逸闻趣事。五四老婶是典型的潮汕家庭主妇,擅长料理家务。她来南洋后,便成了我们家的主管,家里中馈之事,无不请她传授指点,从做潮州点心到潮州菜肴,烹龙庖凤,她无所不晓。她特别擅长烹制“芋泥”“锅烧芋”“卤鹅”“荷包鸭”等潮州美味。她制作的潮汕糕点更是出类拔萃。她来坤甸后,每年的正月初一,我们都可以吃到正庄的“甜粿”(年糕)和“落汤钱”(又称糍粑);五月节也能吃到被誉为汕头“阿妈宫粽子”的大肉粽。四老婶平时喜欢做些“好意头”的菜给我们吃,如“猪红炒韭菜”“卤味豆腐干”“芹菜炒豆干丝”。她说猪红补血养气,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,常吃这道菜,将来子孙便能延绵不绝、代代健康;潮州话“干”与“官”同音,且豆腐干形同旧时的“关防”“官印”,所以多吃豆腐干,将来也可做大官;“芹菜”则寓意勤奋、勤劳,小孩吃了“芹菜炒豆干”,便会勤奋读书,勤劳工作,发家致富。自四老婶来后,每年清明节扫墓,规矩也多了起来。要备哪些香纸烛,要摆哪些供品,她都特别讲究。在我的记忆中,扫墓便必备红猪头、大卤鹅、江河大鱼(忌用海鱼,我至今不解何意),即所谓“三牲”;供品还要有一把韭菜和一盘豆腐干。四老婶更精于红白事之道,每有亲友家办喜事,必请四老婶为其料理聘礼、嫁妆。四老婶对红白事,都要严格按家乡老规矩办,一丝不苟。转眼四老婶已离开我们七十多年,仍让我无比怀念。